只认衣衫不认人的上海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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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读木心的《上海赋》,作家陈村用了这样一句话来形容:“读罢如遭雷击 , 不可能再忘记这个人的存在”, 他说:“企图中文写作的人 , 早点读到木心 , 会对自己有个度量。 ”
有人形容,“假如没有木心对上海小弄堂这种力透纸背的写照,那么王安忆的上海小弄堂物语,可能会成为经典,至少在李欧梵那类教授的心目中。”那么,我们就来读读《上海赋》节选:只认衣衫不认人的上海人,摘录自《哥伦比亚的倒影》。
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,一提起“迪昔辰光格上海呀”,好比撬破了芝麻门,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,十里洋场城开不夜,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,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。
《只认衣衫不认人》
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,却认知人生如戏。明打明把服装称为“行头”“皮子”,四季衣衫满箱满橱,日日价叫苦,“呒没啥好着呀”。
最难对付的是腊月隆冬,男的没有英国拷花开许米,女的没有白狐紫貂,“不宜出门”,尤其别上人家的门。
倘若勿识相,或者实在逼勿过了――冒着寒流来到某公馆――开门的阍人眼光比街上的风还冷,懒懒接过名片,门又带上,你且等着,怎能让你入内?主人家会呵斥:“不看看是什么人”。
什么“人”呢,当然是指什么“衣”,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价,时令一过,着毋庸议,若非告贷便是求情,上门来有啥好事体?
那年代的国货电影中,几乎每片都可看到这样的一串镜头――妙龄时装女子,婷婷袅袅上楼梯,稍作张望,立定在一扇门前,她拢拢发、舔舔唇、掸掸衣襟,举手笃笃笃敲三下,门将开未开的几秒间,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换轻擦――这些个动作无愧为中国早期电影的“神来之笔”,所以每片都要神来一下,明星无不驾轻就熟。
因为在生活中还不是这样的吗!
看戏的女人和作戏的女人都觉得有味道,当年的价值判断是:一个女人出来“交际”,如果鬓发不整、口唇干燥、衣襟沾屑、鞋尖蒙尘,那就是“完了”。
是故在门将开未开的刹那,全会本能地紧扣细节,虽然门开之后成事终究在天,要知开门之前到底谋事在人,何况是年纪轻轻的女人。
上海人一生但为“穿着”忙,为他人作嫁衣裳赚得钱来为自己作嫁衣裳。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,还得去为他人作嫁衣裳。
就旗袍而论,单的、夹的、衬绒的、驼绒的、短毛的、长毛的,每种三件至少,五件也不多,三六十八、五六得三十,那是够寒酸的。
料子计有印度绸、瘪绉、乔奇纱、香云纱、华丝纱、泡泡纱、软缎、罗缎、织锦缎、提花缎、铁机缎、平绒、立绒、乔奇绒、天鹅绒、刻花绒等等。
襟计小襟、大襟、斜襟、对襟等等。
边计蕾丝边、定花边、镂空边、串珠边等等。
镶计滚镶、阔镶、双色镶、三嵌镶等等,钮计明钮、暗钮、包钮、盘香钮等等。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,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,作种种花状蝶状诡谲款式,点缀在领口襟上,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。
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,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,凤凰牡丹累月经年,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。
旗袍的里层用小纺,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,旗袍内还有衬袍,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,一阵风来轻轻飘起,如银浪出闪,故名“飞过海”。
与旗袍相对而言的长衫,同样分单、夹、衬绒、驼绒、二毛、大毛。做面子的丝织品、毛织品,色泽文样完全独立于旗袍料之外,两者绝不能混淆,稍有涉嫌便是奇耻大辱。男女衣料如此壁垒分明,诚不知据于什么律理。
当年的社交场合,长衫加罩马褂方才正宗合格。公式是“蓝袍黑褂”,大庆盛典,蓝黑济济,便算汉官威仪。
那种马褂选料贵重,贡缎、毛葛,裁制十分讲究,是华夏之“礼”的体现,可是敢情长到脐下就没有了,预兆着“礼”的气数殆尽,格物致知者大可幸灾乐祸释作:一褂成识。
按旗袍和长衫系由满清服式演变而成的汉族绅士淑女装,当年一般正经男女是不穿两截头的衣裤的,妇姑御袄,必系长裙,即便平日家居,亦复旗袍长衫,起坐裕如。
五十年后实难想象此种从容岁月斯文生涯。当世人也决计料不到子孙竟有短衫绔上大学讲堂,那还了得,庸讵知不了则已,一了就把长衫旗袍了个干干净净,这种时代的“代沟”,没有什么可以发人深省的,所以还可以“赋”下去。
冬季,北人南下到上海,都说够呛。因为冷得阴湿,透入骨髓,而上海人棉絮不及身,丝棉也只有垂垂老者才纡尊迁就。天寒地冻大家照样丝袜绸衬衫,确保身材窈窕动作活络。
是故室外非得有丰隆的外套不为功,西装固有大衣者,中装也另有长可及地的兜篷、披风、一口钟,沪谚“若要俏,冻得格格叫”,从落叶纷飞到白雪落地,男男女女咬紧牙关挺胸健步,潇洒苗条坚持不败。手背脚踵都生了冻疮,“勿冷勿冷,我是勿怕冷格”,嘴唇明明在抖,大家不说穿大家要漂亮。
春江水暖女先知,每年总有第一个领头穿短袖旗袍的,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,于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,千万条白臂膊摇曳上街。从“五四”时代的翩翩倒大袖,缩小缩短,直缩到肩胛骨。
夏天了,旗袍无袖可言,四十年代初,那大袖一度翩翩归来,很快又过时哉。领子则高一年低一年,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后相呼,必得整个身体转过来,那颈项箍在领圈中,扣著三四档钮攀里。高领力求挺括,内衬细麻再上了浆,作领自毙苦不堪言。申江妖气之为烈于此可见一斑。
然则长衫旗袍自有其玄妙在,长衫要不宽不紧中显得大有余地。
设:身高一米八十,其衫长可一米五十许,要使这一米五十许的线条或隐或显地上下呼应摆动,才够得上风度。不仅裁缝师傅务必高明,穿长衫的先生更得涵养有素,不温不火,周身线条流贯宕扬,实在玉树临风,儒释道三美皆备而莫衷一是。
大学生则长衫配西裤,足登车胎底皮鞋,围巾前挂后垂,单手插入裤袋,长衫下幅就斜成帆形,快步行走,乘风破浪,落拓豪迈。
国家兴亡匹夫有责,细考当年社会上流行的口头禅:“一盘散沙”、“五分钟热度”、“毕业即失业”、“结婚是恋爱的坟墓”,那就不是区区长衫所能任其咎了。
而纵横洋场已成压倒之势者是“西装”。西装店等级森严,先以区域分,再以马路分,然后大牌名牌,声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顾长户头,价钱高得你非得到他那里去做不可,否则何以攀跻人夸示人?当年是以英国为经典,老中绅士就之;法国式为摩登,公子哥儿趋之;意大利式为别致,玩家骑师悦之。
西装第一要讲料作,那时独尊英纺,而且必要纯羊毛,稍有混杂,身价大跌。夏令品类派力斯、凡力丁、雪克斯丁、白哔叽等,冬令品类巧克丁、板丝呢、唐令哥、厚花呢等,春秋品类海力斯、法兰绒、轧别丁、舍维、霍姆斯本、薄花呢等,所谓“英国花呢”,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。国际最新时装杂志汇集上海,中国缝工无疑世界第一。
大牌名牌的店家陈设优雅,氛围恬静。欢迎、请坐、奉茶或咖啡,寒暄几句,言下十分自负,“先生光临本店,想是慕名而来……”然后除了几上的一叠时装杂志,又从内部捧出最新的样本来。
这时是顾客显骨子的当口了。如果你边看边品评,眼光凶,门槛精,店伙就起劲奉承。其中夹进微妙的辩论,最后完全听从你的抉择,就更加满足你的自尊心。
接下来是看料作。美奂美仑,像图书馆那样庄严肃穆,凡你中意的,一匹匹拿下来,近看,远看,披在肩上对镜看,裹在腿上假设为裤脚管看――结果决定几套,三件头、两件头、独件上装,两粒钮、三粒钮,单排、双排,贴袋、嵌袋、插袋。
还要商量夹里,半里、全里、羽纱?至于衬垫,“放心,阿拉勿会用白麻格,总归是黑炭,垫肩全羊毛,棉花是勿进门格”。
然后是量尺寸,手势轻快果断,颇有舞蹈性。如果你身材好,就量到那里赞到那里,“搭侬先生做衣裳,真开心,电影明星也呒末侬介司麦脱”。
尺寸单的项目极其细致,填满了,还要想想,加附注,长期保存,作下次的参考,而且说:“假使侬在外国,要做了,请关照一声,我伲打包寄过来。”
等到试样的日期,更是双方显骨子的时候。虽是他从旁帮衬,你动作要灵敏,程序要合拍,他手捉划粉,口噙别针,全神贯注,伶俐周到,该收处别拢,该放处画线,随时呢喃着征询你的意见,其实他胸有成衣,毫不迟疑。
而你,在三面不同角度的大镜前,自然地转体,靠近些,又退远些,曲曲臂,挺挺胸,回复原状,并腿如何,分腿如何,要“人”穿“衣”,不让“衣”穿“人”。这套驯衣功夫,靠长期的玩世经验,并非玩世不恭。
上海人玩世甚恭,既要应和重视别针划粉的全套动作,又务必贯彻“唯我独尊”的见解要求。试样的过程是一个辩论的过程,若有不恭者不知趣,冒充行家,事态会激化到“本店牌子有关,还是另请高明吧”。
真正懂得“衣经”者却娓娓清谈,双方表示钦佩,“侬先生真讲究,讲究得真有道理”。“不然我也勿会定规要到宝号来哉”。
复试,如果你无兴去店家,他可以到府上来效劳。初试仅一袖,这次两袖全,整套款式俱在。万一你又有新的意图,他不惜拆掉重做,是故往往要三次五次试样,双方绝不嫌烦,直到你的满意就是他的满意,临了说“先穿两天,假使有啥勿称心的地方,尽管请过来指教”――双方自始至终不提一个钱字,落落大方对大方落落。
从前上海人穿着普遍高水准,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师级者。
一套新装,要经“立”、“行”、“坐”三式的校验,立着好看,走起来不好看——勿灵。立也好走也好,坐下来不好看――勿灵。立行坐三式俱佳,也不肯连穿两天。“衣靠着,也靠挂”,穿而不挂,样子要废掉,挂而不穿,样子要死掉。
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装是哪条路上出品的,甚至断定是哪家店做的。佣仆替你挂大衣上装时,习惯性地一瞥商标牌子,凡高等洋服店,都用丝线手绣出阁下的中英文姓名,缝贴在内襟左胸袋上沿。
衬衫、手帕也都特制绣名。衬衫现熨现穿,才够挺括活翻。领带卸下就用夹板整形。衣架和鞋楦按照实况定做。穿鞋先拿鞋拔,不论长袜短袜,必以松紧带箍好吊好,如果被看到袜皱了,“此人太没出息”。夏季穿黑皮鞋是贻笑大方的,全是白皮鞋的市面。黄皮和合色的――春秋,黑皮与麂皮的――冬季。
上海人特别注重皮鞋,名店也以地段分档子,也都是定做的。先将尊脚作立体几何的测量,然后特制木楦。也要试着,不满意,这一双就归店家吃进,另外重做一双。皮张也先供挑选,式样也根据欧陆的专业范本。做工也是世界一流。上海人把皮鞋视为圣物,也不肯连着几天,为了保持干燥和上楦定型。
路边、公共场所的角子上,到处有叫“擦皮鞋哀〔加口傍〕擦皮鞋伐〔加口傍〕”。每天上油打光,上午下午两次也不稀奇。似乎一生事业爱情,关键在于皮鞋。
上海人的生活信条是:宁可衣裳蹩脚(差)点,皮鞋无论如何要考究。
说也奇怪,一个人,如果细软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;衣衫普通,甚而寒素,倒反显得练达脱略,啥也不摆勒心上的样子,上海人真会卖弄风情。
当然限于平日家居,出客则必得全副銮驾,连烟匣、打火机、票夹、雨伞,都要令人肃然起敬,否则就遭人嗤之以鼻,就是这样势利得淋漓尽致。
……
然则还有大家一丝不挂相聚而谈笑风生的上海人――“浑堂”,江浙两省称澡堂为“浑堂”,倒也说明群体入浴沆瀣一气的特色。
风尚大抵发源于姑苏。不是说早在春秋战国申江就受阖闾的影响了吗,“上半日皮包水,下半日水包皮”便是苏州人的一日之计。聚坐在茶馆,合孵于浑堂,理想主义紧贴现实主义,中华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厨,自然乐于群浴。
那浑堂招牌高挂,门庭若市,进门便买一根火烙印的竹筹:上中下三等。
“下等”者灯光昏暗,陈设敝旧,毛巾旧而泛黄,长条的板铺上乱躺着出浴后的肢体,一派战时俘虏营的景象。
“中等”就明亮得多,铺位上摊着蓝白阔条的浴巾,几张小几,供茶水,侍者少而默然,但已像个“人间”。
那“上等”则亮得受宠若惊。高背躺椅弹簧软垫,厚质毛巾新雪般耀眼,茶是小壶现泡的,侍者手脚轻快,口齿伶俐。
际此,上海人的服装功能又发作了。如果周身光鲜入时,侍者便眉动目闪礼貌有加,倘若衣履晦暗背时,侍者就眉淡眼细照常办事。那末,衣裤总得脱下来啰,侍者用一根顶端有铜叉的竹竿,将衣裤叉了挂在你的位置上方,很高,可望不可即,既对下面无影响,也免了那种非分之想,人心隔肚皮呀。手表交给侍者,若是名牌,他就套在自己腕上,一般的就锁入小柜的抽屉里。
那些已经浴罢而摊手摊脚憩息于高背躺椅上的人,说说笑笑,闲看别人脱衣,情况不能不分四类:外强中干,外干中强,外干中干,外强中强,其一者进来时神气活现,愈脱愈蹩脚,内衣裤旧而且破了――空心大老倌,呒没家底格。
其二者外观平常,里厢件件蔟崭新,贴身开许米一套――哦,讲究实惠,好人家出来格。
其三者最灰溜溜,满心强恧,强作镇定,快快脱光钻进池里去。唯外强中强者气定神闲,脱一件亮一亮,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,好像时装表演――存心别苗头,倒是拿伊呒办法。
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挂起,众生俱平等相了。干巴巴、光致致的上海人,像缴械的败兵,狼狈窜入浴池。
……
但凡上海人从小就把浑堂当作外婆家。请看池中物多么生动活泼,如此烫人的混水,他们毫不在乎地浸没全身。先是泡,泡够了再擦,擦透了,以小木桶挽水自泼,然后仰卧在池沿的平面上,闭眼,似乎困着了。
四周笑的笑,唱的唱,口哨,下流话,击水作嬉,打起来了。真的打了,肉声夹水声劈劈拍拍,浪花溅入小孩子的眼里,尖厉哭叫,男孩,女孩呢,是做爷的带来的,不用买筹,乐得便宜。
小人懂啥,勿搭界的。那为父的不顾孩子皮肤薄嫩,抱之入水,烫得她惊呼流泪,顿时全身绯红,面孔尤其充血,好像融蜡似的变了形。那爷嘴里不停地自问自答:“开心伐〔加口傍〕?开心伐〔加口傍〕?邪气开心来!”
……
侍者分二代,成年的是正职,少年的是学徒,做的事一样是接筹、领位、挂衣、送茶、递毛巾……那正职而年龄趋老的几个,可谓阅人多矣,稳重而油滑,鉴貌辨色,洞若观火,谁有钱谁有势,他十分清楚。
奉承阿谀有钱势的浴客,对他并无实际好处,然而他要奉承、要阿谀,似乎是一种宿瘾,凑趣,帮腔,显得绰绰有余。
那个不得志,那个败落了,他也明白得很。你若与之兜搭,他的回话和笑容寡淡如水,忽然他代你感叹“现在的世界做人难呀,呒没钞票是啥也不用谈”。听上去是同情,正好揭了你的底牌――何苦呢。再不得志,再败落,也比送茶水递毛巾的要强三分哪。
然而他鄙视你,他用的是有钱有势的眼光看你的。这又是一种瘾头,要在你的身上过过瘾。
他待学徒是严厉的。指派、提示,都用骂人的话来吩咐,学徒总是瘦拐拐,钩头缩颈,稀发乱耸,得坐便坐,有靠处就靠着发呆挖鼻孔。“小赤佬拿毛巾去!”一惊而奔,身手扭得脱了骱似的。其实,当他长大变老时也将油滑稳重到不可捉摸。
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脚师傅。老人的趾甲大抵病变增厚,嵌进肉里去,故需用斜口的扦脚刀,趁浴后骨质软化,细细切薄剔净。那师傅特备一盏简装手术灯,戴起老花眼镜,一边闲谈一边操作,很像一位终生敬业的工艺美术家。
而真正神乎其技的当推敲背的那个。
敲背之道应属按摩科,妙在握拳着点的多花式,发声就匪夷所思。时而春风马蹄,时而空谷跫音,时而啾啾唧唧,时而惊涛拍岸,轻重强弱的节奏变化,远胜于“击鼓骂曹”,但不会是浑堂中人有何悲愤要宣泄。接受敲背的那一方,据云臻于醍醐灌顶之化境。
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夜渐深,浴客流连忘返,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后,冲洗整理还有好一番忙碌。于是资深的师傅用叉衣的竹竿,权仗似的咚咚咚咚舂楼板,口中喊道:
“下雨了!下雨了!”
“啊?下雨了?”
“就要下雨了!就要下雨了!”
纷纷起身,披衣套裤,争先下楼,夺门而出。对马路高楼黑影后面星月皎洁,不觉暗自失笑,想想也是对的――上海话叫做“拨侬面子”(给你面子)。
面子第一要紧,上海人讲究穿着为来为去为了“面子”,因此服装的涵义或可三而述之:一、虚荣,二、爱好,三、自尊――凡虚荣每含欺骗性,是达到目的前的手段,故属权术的范畴。
凡爱好,虽说发乎天性,而外向效应也是取悦人引诱人,内向效应则形成优越感,自恋自宠、乐此不疲。
凡自尊,为了确保身分,成全个人的存在证觉,伦理观念流于生活细节,细节累计为大节――虚荣心态蔚为社会风尚,这个无处不在的大魔障,个人没法冲破,服装的欺骗性便愈转愈烈。
而爱好的心态呢,或先认衣衫后认人,或既认衣衫又认人,近乎中庸,其实模棱两可,衣可人可,自己也只要做个“可人”。
那第三类所谓伦理观念细节化的,是精于“衣道”者,细认衣衫细认人。
能从衣衫上辨别判断“人”,必要时,达到不认衣衫只认人的明哲度――从前的上海人,在“衣”与“人”之关系推论上,也许总不外乎这样的吧,因为后来上海人就不虚荣了,继之不爱好了,终于不自尊了,再后来又想虚荣又想爱好又想自尊,已不知如何个虚荣爱好自尊法。
所以,从前的上海人在“衣”与“人”之广义关系的考辨推论上,总不外乎,就是这样的吧。
到此结束——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,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,诗中描写“中国女袍”,深表永以为好之感。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,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,颀长、纤秾合度,脸椭圆,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。
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,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,贴身而不贴肉,无遗而大有遗,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,走动时微颸/相随,站住了亭亭玉立,好处正在于纯净、婉约、刊落庸琐。
以蓝布、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。清灵朴茂,表里如一,家居劬劳务实,出客神情散朗,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,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。
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、姊妹感,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――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,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。
再会吧上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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